庶民的传统:阿城符咒法事占卜
庶民的传统
中国人的世俗生活，中断于一九四九年之后阿城符咒法事占卜。庶民的衣食住行，乃至七情六欲，渐渐都被共产党管起来了。这种天下一统的状态，要到七十年代末才有所松动。可庶民社会的复苏与活跃，已是换了人间的全新版本，为几近全盘西化的主旋律所统筹（此日常生活的全盘西化，不含道德判断，仅就客观现实而言，且与政治制度无涉）。传统的老干斫痕累累，发出的新枝，能否再度成为遮天蔽日的浓荫，泽被后人，相信现在谁也不敢断论。孙中山先生当年有言，中国人民自古以来都有很充分的自由，是以中国人不知自由，只知发财（《三民主义》94页，岳麓书社）。国父此语，当然不能比附现代文明社会通行的自由民主价值观，却是人民共和国以前一大主流认知。近来重读作家阿城《闲话闲说》，也有类似文字，他说鲁迅的后半生“就是逃跑，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因为那时的中国，也真有地方可避。阿城进而说到八十年代末“动乱”后被通缉的人士，“若有当年鲁迅的条件，我看没有哪个愿意去欧洲来美国，水土不服就是个很大的问题，更不要说世俗规矩相差太多”。至于为什么今天没有了鲁迅的条件，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阿城《闲话闲说》3133页，时报出版，台北）
有了以上认知，再读王尔敏先生的专著《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岳麓书社“海外名家名作”系列之一），就不会将作者的下列论述斥为文化保守主义：“近代人心，鄙夷传统，非笑传统，拒斥传统，割弃传统，以至打倒传统，主要假定传统是进步之障碍，维新之阻力，势必去之而后快阿城符咒法事占卜。”（《绪言》）其实五四以降对传统的反动，正好为以后藐视一切传统、打倒一切传统的中国共产党埋下了伏笔（参见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十四章），而共产党武力夺取政权后，全面干预与禁制中国人传统的世俗空间，更为中国文化（不分雅俗，不分庙堂与江湖）亘古未有之一大劫难，其馀害至今未息。《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之《出版说明》中，有段小心翼翼的“消毒”文字，可算这一馀害的范例：“因作者身居海外多年，原书中有些观点或措辞有明显不符合大陆出版物有关规定要求或读者阅读习惯之处，编辑加工时已作必要的处理。可书中仍有部分内容，如第七章关于命理术数的描述，带有一定的封建迷信色彩，可为保存原书学术风貌，未作大的删节修改，相信读者能够鉴别。”
其实王先生此书，对于“封建迷信”的命理术数，每有精当分析阿城符咒法事占卜。他论儒生与术数之关系，就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知书儒生虽能完全熟知古今术数义法，以及演绎推算之术，可在官绅社群之中，可以保有其知识，而决不从事应用借术数为职业。此点最易使人困惑。在此须略加分解。儒生重在博闻，本不厌广罗各类知识。然入世求职谋生，颇有一定分际。天文历算，阴阳五行，视为正当知识。而命理、相术、堪舆、择日、杂占，亦往往熟知。可决不愿凭此术而入世以为谋生职业。……是以官绅可以业余身分运演术数以启民众，而决不以此为正当学识、治生常业。”（93页）前一阵，网上有论者质疑钱穆晚年占卦的“荒谬”，殊不知王先生此语，虽然“不须辩论是非，而就明清时代民间之盛行，必须提出讨论其在庶民日常生活之需要与意义”，却也间接解答了钱穆占卦之“谬”，尤其作者一句“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劳思光、何文汇均以长于紫微斗数闻名，为业余名家”（99页），更是让人会心一笑。而“大抵数术家以命理、堪舆两家最盛，亦代表正宗流派，且其学术造诣，实有根底，流传至今，亦不可轻视”（178页），恐怕也是一众自命正统的大陆学者不敢、不能或不屑公开宣示的常识罢。
《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一书，博采众家，钩玄提要，所论当然不只命理术数，大凡民间多神信仰、日常节令、饮食医药、日常礼仪、关禁契约、游乐才艺、风月调教，均如作者所言，本着学术慎思明辨的立场，“专就民间传统文化生活，以观前人大众是如何活着，再看后人之出面解救，能达成至于何项成果”（1页）阿城符咒法事占卜。观书所得，作者并非食古不化，而是能以理性解读诸般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式微，例如论及传统民间艺术“急遽萎缩，非人力所能挽救。徒叹物竞天择，自然淘汰，有此理论，以为当然，终成虚空，也是应该”（178页）。只是窃以为自然淘汰的理论，用在劫难后的中国大陆未必尽然，因为我们更多一层人为的破坏与故意甚至恶意的淘汰。试以台港澳为例，传统的节日如清明、端午、中秋等，至今早为法定的公众假期；民间往还的书信契约、日常礼仪，依稀可见古风遗韵；更不用提报刊杂志、市井店招通行的繁体字。在下数年前就对友人说，今天要看中华民间文化的样板，只能去到大陆以外的华人社会，是谓那句老话：礼失而求诸野。而恰如本文开篇所引，正是有了《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书中论及的民间文化，在孙中山的意义上，自古以来的中国人的确是自由的。一旦小民连占卜算卦、多神信仰的权利也被剥夺，连游乐才艺、风月调教都要听从政党的指令，那就真是没有地方可避了。回望历史，可以庆幸的是，传统虽已凋零，大错经已铸成，可没有地方可避的严苛生活，多少有了松动，或许不远的将来，还可能有更大的松动。唯一的不同，则是今天庶民生活的自为与自足，将是更大自由的先声。